懵眼爷爷在我家吃的第二餐饭,也是最后一餐。那一年秋天,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懵眼爷爷忽然像个七八岁的孩童一般,吵闹着侄子、侄孙要带他去各地转转。先是在村里各个角落转了一圈,在河边倾听了一回哗哗流淌的河水声,在村里那棵千年大榕树下讲了两个小时的传说故事,还兴致勃勃地唱了一个多小时山歌,连村里的几个小媳妇都忍不住跟懵眼爷爷对唱了几遍山歌,坐在摩托车上赶了趟卢镇圩,细细品味了一番卢镇深巷处的米酒。赶完卢镇圩的第三天,懵眼爷爷闹着要来我家吃午饭。那天正好是星期天,我父亲在家休息,风烛残年的懵眼爷爷和我父亲这个马上就要退休的半老头子,两个人一壶茶,半瓶卢镇米酒,照例是几碗农家小菜,唠唠叨叨,慢饮细品,一餐午饭从中午一点半开始,一直吃到下午将近五点。深秋的日子格外短,我父亲将懵眼爷爷送回家门的时候,无边的夜幕已经遮盖住了整个村庄。冰冷的秋风吹过,脚下尽是厚厚的落叶。
当天晚上,懵眼爷爷兴致还很高,跟侄子、侄孙们又闲谈了一个多小时,也没吃晚饭,便上床休息了。第二天早上,侄孙去叫他起床时,才发现懵眼爷爷已经安详地离开了这个尘世。他静静地仰卧着,一脸的安详,嘴角还有笑意,紧闭着一辈子都没有睁开的双眼,像一个闹累了的婴儿,恬恬酣睡在了母亲温暖的怀里。
村里人都说,懵眼爷爷是知道自己要离开的日子,他提前跟大家一一告别过了,这是好事,临走之前能提前作个告别,不留遗憾,多好,多惹人羡慕。后来,父亲告诉我,那天他们两个老头子谈论最多的还是读书这件事,还有就是关于我的话题。懵眼爷爷说,他本来是想亲口叮嘱一番,但我读书没回来,就请明德老师转述给我听。懵眼爷爷说,读书是最重要的事,不一定要考多好的大学,也不一定要靠书本来求活,但心中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少了墨水,不能少了书香,家中有粮心中不慌,只要能闻见书香,这世界就不再孤独黑暗。
懵眼爷爷的话是至理名言,其实他不叮嘱我,我也早已经有了体悟。我们村的一个文盲,一个睁眼瞎的天生懵眼,竟然是我们村最能说故事的先生,肚子里有的是墨水,很多时候,我都惊叹造物主的神奇伟大,感慨宿命的神秘莫测。
懵眼爷爷的一生虽然清苦,却不孤独,他豁达大度,乐于助人,受人尊敬,甚至惹人羡慕。大概是我故乡的人天生善良,或者说是天生愚昧安于天命,不管生活好还是人生凄苦,一句命中注定便了事,既不眼红也不蔑视他人,各安其份、各承天命的忙忙碌碌地活着。时代的灰尘落到懵眼爷爷身上,也就没有了不可承受之痛,兄弟姐妹们也得以一如既往地照料他的生活,全村的人也一如既往地围住懵眼爷爷,听他信口拈来,口若悬河地谈吐天地万物,挥斥万年风云。在那秋风劲吹叶落归根的深夜里,懵眼爷爷无疾而终,除了那些故事在我们村里循环反复,代代流传外,与他有关的一切都融入了黑暗,随风而去。
比懵眼爷爷小了整整一代人的那个瞎子,村里人也叫他懵眼,不过,我叫他懵眼叔叔,他是我们明氏的本家叔叔,是大旱之年喝敌敌畏自杀的那个阿英婆的小孙子。
懵眼叔叔跟着老娘阿秀婆生活。他大哥明大树对懵眼弟弟则不怎么搭理,看不出大树伯伯对这个懵眼弟弟是爱是恨。阿秀婆对自己狠,对儿女却柔弱心肠,一直把懵眼儿子当作心头肉来疼,吃穿用度,只要懵眼儿子开了口,再难办的也要想方设法办好。为此,阿秀婆跟大儿子和大儿媳闹了不少矛盾,干了几次架,惊天动地的,把我们全村的人都给吸引了过去。我记得特别清楚,我那时候才六七岁,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钻了进去,站在大树伯伯面前,仰起头看着这个经常死板着一张脸一语不发的高大男人,大声吆喝着,懵眼爷爷的山歌唱得好,花喜鹊尾巴长,红毛蛋蛋叫声娘;花喜鹊尾巴长,吃虫喝水叫声娘;花喜鹊尾巴长,能飞能跳忘了娘;花喜鹊尾巴长,娶了媳妇忘了娘。
我学着懵眼爷爷的嗓音,一遍歌谣还没唱完,人群中就爆发了一阵哄笑。我奶奶在人群中大声喊我,老懂,老懂,你捣什么乱,快出来,跟我回家去。大家的哄笑声还没停下,噼啪的巴掌声便响彻了全场。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蛋,脸上什么感觉也没有,再抬头一看,原来是大树伯伯把他的巴掌扇在了自己媳妇的脸上。婆媳之间的这场争吵,在我的恶作剧般的歌谣面前戛然而止。我们村里向来是看不起打自己媳妇的男人的,大树伯伯这辈子恐怕也就出手过这一次,听大人们说这一巴掌之后,两口子大半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。每次见到我,大树伯伯的媳妇还是原先那副模样,嘴角含笑,连珠炮似的打戏着我,老懂,老懂,又干什么坏事了,没挨你奶奶骂了?说着,手上有什么好吃的,梨啊、桃啊、黄瓜、甜瓜、西红柿、红薯什么的,照例往我手里塞。大树伯伯还是那副老样子,死板着脸,一语不发,不过有一次在听懵眼爷爷说故事时,大树伯伯发了一支烟给懵眼爷爷后,难得露出了一次微笑,还摸了摸我的小脑瓜,说,懵眼说的故事精彩吧,还挺机灵的,能学到一些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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