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山,那事,那人(第一章)
明青萝
序言
在故乡陆陆续续生活了35年,之所以这样说,是因为小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外求学、工作,前后跨越了35年时光。可真正融入到那个偏远、被低矮的小山丘层层环抱的荒凉小山村的时光,也就只有孩童时代的10来年时光。
小时候,自己的外号叫老懂,大家都取笑我,说是地上的事全知道,天上的事知道一半。确实,我是个早熟的孩子,喜欢仰头呆望苍茫的天空,喜欢怔怔地望着大人们忙碌的身影,喜欢侧耳倾听乡野村妇一声高过一声的争吵叫骂,喜欢一个人爬上低矮的山梁,听花开花落,看蝴蝶翩翩起舞。小时候的我,喜欢着这山沟沟里的一切,又厌恶着这里的鸡飞狗跳,幻想着自己能够向山顶流淌的白云那样,能够自由自在地去流浪、翱翔。所有这一切,都随着我小学毕业离开这片乡野而渐渐融入梦中,镌刻进了我幼小的灵魂深处,直至30多年过去了,依旧历历在目。
今天,故乡已然不在,连同她周边的六个村,被数百架大型推土机,从南到北、从东到西,仿佛在一夜之间,全部推成了一个大光头,平坦、干净、辽远。没有一株庄稼,没有一丝杂草,也自然没了一栋屋舍,没了一缕炊烟,甚至地上没了一个不规则的土颗粒,天上没了一只鸣叫飞翔的小鸟。
曾千万次幻想过,自己能像神仙一样,念一句口诀,挥一下手,就能把野蛮、落后、荒凉的故土变得车水马龙、花团锦绣、遍地黄金,而当这一切真的好像来到眼前时,心中却是一片茫然、失落,似乎,不是这样,不该是这样,毕竟先辈们600多年来耕耘良田数万顷,子孙绵延血脉长,如今都成了冰冷的水泥大道、骨感的大厦高楼。
可是,自己的喟叹只能自己听见,连萤火虫都再也发不出微弱的光芒。灯火辉煌里,堂弟掏出一大把现钞,咕噜一口就喝下一杯二两三的白酒,满面红光地大声嚷嚷,“哥,你点点,这是老屋的钱,这是正厅的,这是祠堂的,这是山林的,这是田地的,这是那条小河和水库的”。
眼前花花绿绿的一大堆钞票,仿佛被大卸八块的故乡,挂在猪肉店里,每一块都标注好了价钱。
那山,从此不在,晃动的,唯有往昔的一草一木,声声嚷嚷,人影撞撞,如此清晰,如此辽远。
一、阿春婆
阿春婆,刘家老奶奶,我只知道她姓江,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,从牙牙学语起就跟着大家,阿春婆阿春婆的叫。
阿春婆在村里的名声并不好,因为她有一个大嗓门,而且几乎人人都被她的大嗓门骂过。
大家背地里给她取了个外号,叫“赢爱骂”,反正用老家土话就是这个发音,至于是究竟是哪几个字就无法弄清楚了,用普通话来解释就是说她骂人通吃、通赢,没有她没骂过的人,没有她骂不过的人。一旦谁招惹到了她,她可以骂遍你祖宗十八代,端个矮凳子坐在她家晒谷场上,骂个三天三夜不停歇。阿春婆骂人是绝学,有绝招,旁人是学不来的,她骂人就像背三字经,朗朗上口,悦耳动听,骂来骂去竟然没有一句话重复。
每当这个时候,大家都当笑话来看,甚至有不少人围坐在她边上,听得津津有味,还不时起哄,吆喝着再来一遍。不管是被她骂过的,还是没有骂过的,好像都很开心的样子,甚至隔三差五不被她骂一顿,就浑身不舒服,生活中少了点什么东西的样子。
阿春婆骂人的段子可以说是精彩纷呈,可惜我年纪幼小,兴趣也不在此,竟然没能记下一二,但她数落的那些芝麻小事,却有许多我一直铭记在心。那时,刚刚分田单干,加上少生孩子多养猪的宣传发动,每家每户都铆足了劲耕田种地开荒,养猪养牛、养鸡养鸭,也没多少精力和时间去管这些鸡鸭什么的,牛随便乱放,猪也经常冲出屋舍围栏,不管不顾地往农田、菜地里乱啃一气。阿春婆家的菜地离村子房屋最近,农田也围在房子四周,几乎每天都要受到这些畜生的一顿糟蹋。村里的大人们忙于农活,认为不就是几只不懂事的畜生乱咬了几口罢了,不值得大惊小怪的,是阿春婆小题大做,故意刁难人。于是,也没有谁去认真约束家里的鸡鸭,更没有谁去道歉赔偿。不当家不知油盐贵,不受损失不知心里痛,阿春婆的骂声,就成了村里每天天亮时起床的喇叭声,夜幕低垂时回家的催哨声。
我家与阿春婆家离得不远,也就300来米的距离,我奶奶与阿春婆都是千年古镇卢镇人。两人虽不同姓,做姑娘的时候也不相识,但嫁在同一个村还做了邻居,回娘家、上卢镇赶集什么的,经常结伴同行,便成了最好的姐妹。两个人在一起,便有说不完的话,倒不完的苦水。在我的记忆中,阿春婆骂遍了全村的每一户人家,唯独没有骂过我们家。究其原委,并不是因为阿春婆与我奶奶亲如姐妹的关系,而是因为我的父母,因为我父母的凡事都要先为他人着想。我父亲是一个教书匠,为人温文尔雅,甚至有些胆小怕事,说话做事总是慢条斯理,小心翼翼,用村里人的话来说就是那种树叶飘落到头上都怕会打破脑壳的人,从没有与人脸红过。虽然在饲养鸡鸭、摆弄庄稼上不是个好手,但对鸡鸭猪牛的态度却也像对待学生一样,认真而严厉,从不允许鸡鸭猪牛随便跑出院子。父亲是村里的第一个教书匠,乡野的父老们自己文化水平不高,但对教师先生的尊敬却是发至内心深处,我父亲也就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谦谦君子的毛病,时常告诫我们,绝不可以损害和触碰他人的一草一木,连自己家里养的鸡鸭猪牛也一样,不可以逾越了父亲划定的圈圈道道。母亲自然是夫唱妇随,虽然天天忙于农活,但对家里鸡鸭猪牛的管束也像对待我们兄弟姐妹一样,从未松懈过一回。记得一次,我家的猪撞破门跑了出来,将阿春婆家的菜园子糟蹋了一大片,母亲硬是放下抢插春秧的紧要农活,用了整整一下午时间,将阿春婆家的菜园子整理如初,还在自家菜地里摘了几天的青菜送过去,说是弄坏了阿春婆的菜园,不能让她吃上青菜,实在是对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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